巨鱼吞舟

SURPRISE (一)

        普通话甲级证书刚拿到手,我就被朋友拉去了某平台教重果仁汉语。可能是我长得就不太靠谱,也可能是我的甲级证书看起来太像是P出来的,我的学生目前只有一个——自称是亚茨的白人小哥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 据说小哥有个大不列颠的妈和一个俄罗斯的爸——是不是真的我看不出来,但经过六十多天的网课教学,我总结出了两点:第一,小哥是真的帅;第二,小哥的学习能力是真的一言难尽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平台打出的广告,说是说一个月就能和中国人无降碍交流(但凡你有点理智都知道是假的),可两个月过去了,小哥的汉语水平依旧停留在“你吃了吗” “我吃了”这一层面。我承认我是个半吊子老师,只会说不会教的废物点心;于是我苦思冥想,决定让小哥买一本现代汉语学习词典。谁知那家店正在举行促销活动,汉语词典➕成语大词典可领取五元代金券一张,小哥经不过诱惑买了两本……第二天视频网课里他是这样和我打招呼的:


         ”嗨,不好意思久违的朋友,我们来日方长。”小哥用他的伦敦腔中文慢吞吞地说完了这句话(我怀疑他事先排练过很多次 居然一点卡顿都没有),便趴在镜头前,一副等待夸奖的乖巧模样。


        彼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。经日不见,小哥的汉语水平真是稀烂得更上一层楼。问清原委的我特后悔,“现在让你退货还来得及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他似乎吃了一惊:“当然来不及啊,我在从机场到高铁站的路上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也吃了一惊:“你要出远门?课不上了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他很奇怪地透过屏幕盯着我看:“昨天不是你邀请我来遥远的东方神秘国度做客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我没有!我火速翻看聊天记录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这不科学!怎么可能!我完全不记得我发过这么一句话!我被夺舍了!一定是!我被鬼怪上身了!一定是!昨天不是本人!我的心中瞬间刷过十多条弹幕。我的眼前一片五彩斑斓的黑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只是小哥已经在路上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于是我匆匆忙忙地收拾出了一间客房,匆匆忙忙地翻出我中二时期为偶像而做的应援牌,匆匆忙忙地改装了一番,匆匆忙忙地出了门,并把我的钥匙也锁在家里头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四十多分钟后,我驱车来到机场,拿着应援牌在寒冷的秋风里瑟瑟发抖,小哥大老远就看到抖如筛糠的我,越过拥挤的人潮激动地给了我一个熊抱。


        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,我自诩是中等身高 中上身型的脸蛋天才。此时被高鼻深目、足足有195的小哥拥在怀里,我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兔子玩偶,在他结实的臂弯里动弹不得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好不容易才从他怀里挣扎了出来,只见小哥满脸兴奋地瞅了我半响,说了句等等,便稀里哗啦在包里一阵乱翻,掏出一本砖头般厚重的黑色笔记本,刷刷几下翻到某一页, 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书,惊呼:“你这叫柳眉杏眼!我说的对不对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学费还是退了吧,这书我教不下去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优质的男人本就容易吸引人们的眼球,何况还是站在一起头碰头说话的两个。眼见着周围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,我一把拉起喋喋不休的小哥,朝机场外走去。



        可能是第一次来到中国,从机场到家中足足四十多分钟的路程,他兴高采烈地说了三十五分钟。直到车辆临近小区,他才沉默了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最怕空气突然安静,我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“怎么了?”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严肃地看着我:“你是不是害怕别人误会我们是一对?”
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疑问的句式,却被他说出了陈述的语气。本以为小哥是初到异乡略有不适,我安慰的话打了一腹稿,却被他的惊人之语尽数噎了回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拜托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啊!!


        我的身体猛地一挺,正要同他辩解一二,却被一口口水呛住,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见状,竟以为我做贼心虚,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别装了的臭屁模样,帅帅地冲我咧嘴一笑:“很久以前,我的邻居曾说,走自己的路,让别人说去吧。虽然后来我们天人永隔,但这句话我时常记在心里,并用它不断鼓励自己。我觉得你也很需要听一听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,就听到这么一句话。我不由嘴角一抽,转移了话题:“你的邻居是但丁?”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笑嘻嘻地补充道:“是曾经的邻居,现在不是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礼貌,你但丁吗?我默默翻了个白眼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咋不说雨果是你老师呢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微笑:“雨果不是我的老师,福楼拜才是。不过,我非常敬仰雨果先生。悲剧是最伟大的艺术,但他在悲剧中又给予人一点希望之火,他的人道主义思想无时无刻不贯穿在他的作品之中。例如一片废墟中的雏菊,巴黎圣母院中善良勇敢诶卡西莫多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小哥又恢复了愉悦,满怀激动地讲着他的偶像雨果,直到…直到我现在家门口,翻遍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,深吸一口气,转过头,满怀希冀地问道:“你会撬锁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我。那天下午,我们绕着单元楼走了一圈,意外加惊喜地发现我二楼阳台的门没有关。最终,由一米九五的小哥打头阵,翻进了我家阳台,再伸手把我捞了上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正值深秋,我防寒工作做的不错,手上仍微微带着点凉意。不想小哥的手竟比我的还要凉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  这就是高个子的坏处吧?连血液循环都比我慢上一些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恶趣味地将手指往小哥袖子里钻,只是动作不大熟练,被他抓住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。只见这一米九的金毛大狗正呆呆地盯着我,用生涩地中文问:“你,对我的手,很感兴趣?”


        什么跟什么嘛。贩剑不成,我笑骂了一句,领着小哥去看他的新房间了。至于为什么不让小哥从里面打开防盗门我走正门进?可能是因为,我们都没想到这个办法吧。
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在我家住了半个月,在我的帮助下,中英文结合,磕磕巴巴地读完了《唐诗宋词三百首》。


        某日清晨,我们正吃着阳春面,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,严肃而庄重地对我说:“我决定了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正忙着吃荷包蛋,含含糊糊地“嗯”了一声表示我在听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取一个中文名字。”他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那本吃饭如厕不离身的黑色笔记本,刷啦啦翻了一阵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他拿起那个似曾相识的“黑色砖头”时,我便有了不好的预感。只见小哥清了清嗓子,用略有进步但依然磕磕绊绊的口语,对着某一页开始了他的表演:“我要叫,苏洵。”


       我咬了一口煎得焦黄的蛋白,点头表示赞成。


       “但你为什么叫这个呢?”为了表示我真的在听,我抬眼看向正襟危坐的小哥,礼貌地提出疑问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就在,昨天,我发现,苏东坡,有个父亲,叫苏,洵。”小哥几乎是一词一句地讲着他的开场白。很难得的,他用的的是中文,我这个老师真是要感动哭了呢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回过神来略略一想,我不由嘴角一抽——为什么他这话听上去,像是苏东坡有好几个爹一样?


        拿筷子的手,微微颤抖。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见我没有打断他的话,便一字一顿、很高兴地说了下去:“我特,别讨,厌他,所、以我,要叫他,父亲的,名字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...…您这逻辑也是没谁了.
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为什么讨厌他?”我定了定神,再一次将筷子伸向了荷包蛋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“因、为我,看他的,诗,全都是,一些,悲伤、痛苦的…”小哥很艰难地说着,“他的、国,没了,他难过,我理,解。可他,的诗,全部都,一个样一一我不,喜欢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的手猛地一抖,荷包蛋掉进碗里,溅起的汤汁弄脏了我的家居服,我却无心理会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你确定你说的是苏东坡而不是杜工部???


        “原谅我,说回,英语。”一切换回自己熟悉的语言,小哥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得放松了下来。“他的诗太悲伤了。比起他,我还是更喜欢我的偶像维克多•雨果。悲剧是最伟大的艺术,但他在悲剧中又给予人一点希望之火, 他的人道主义思想无时无刻不贯穿在他的作品当中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又开始了…我痛苦地捂住了额头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没错……作为一个学生,亚茨的悟性并不好(甚至可以说上一句天资愚钝了);但作为一个借宿在别人家中的外国青年,他会定期进行大扫除,会陪我购物帮我拎购物袋,会在我懒得动弹时帮我下楼取快递,会用他堪称完美的长相迷惑小区楼下的大爷大妈,使我免遭与李奶奶的外孙女的同学的表姐之流相亲的痛苦……正所谓人无完人,我们要学会接受……嗯?!


         这头儿我正艰难地同我的忍耐度摆事实讲道理,那头儿我的余光却瞥见一双筷子飞快地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 直觉大喊着“你被偷家了”,在前面飞快地跑,反射弧却在后面慢吞吞地追。我抬起头,便看到偷家成功的小哥正夹着我的那半个荷包蛋往嘴里送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住嘴!”我满心满眼都是我那半个荷包蛋,哪顾得上其他,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,劈手要夺,却还是慢了一步,眼睁睁地看着荷包蛋被小哥吞进了嘴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厮此刻竟得意极了,满面春风的样子看起来真教人手痒:“蛋煎得不错,要是是溏心的就好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好你个头!那是我的蛋!我的!!我愤愤地咬了咬牙,火气十足地将剩下的素面吃完了。



        吃罢早饭,我和小哥在谁来洗碗这一重大的原则性问题面前,进行了一番友好的谦让。


       “亚茨你来中国后是不是立刻就爱上了这里?这里的物品是不是都很新奇?第一天来你还问我那个钢丝球是做什么的呢。今天就让你亲身体会一下好不好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不不,我想还是算了吧。其实我对它们也没有那么好奇。”小哥满面真诚地将抹布推了回来,他温和而不容拒绝地抬手,推着我往厨房走去。迫于某位混血帅哥的武力压迫,我顶着满头满脸的幽怨,拿起了碗和抹布。小哥见状,十分满意地在我头上呼噜了一把,趿拉着拖鞋哼着歌,到客厅看电视去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刚刚还偷偷夸你呢,现在就偷懒!我骂骂咧咧地洗完餐具煮好饭,打算将昨天的剩菜热一热凑活一顿得了,正准备脱下围裙往懒人沙发上一瘫,小哥催命夺魂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:“你来看看,这电视怎么突然黑屏了?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特么当时特别想拿出修理箱中的锤子,向他那张帅脸砸过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拜托,您老人家就不能消停会儿吗?!


        小哥无辜地一摊手:“这可不关我的事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好嘛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刚刚把饭给煮上,就停电又停气。


        你说它咋停得这么及时呢?


        我和小哥站在一锅生不拉几的米前,双双陷入了沉思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小哥在我家翻箱倒柜,最终只找到了三包薯片,两根奶酪棒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忧愁地在瘫沙发上摊成了一个“大”字,看着小哥抱着他的战利品走到我面前。他先是给了我一包薯片和一根奶酪棒,又顿了顿,看着摆烂的我叹了口气,左手举起青柠味,右手拿起蜂蜜黄油味,问道:“这两包薯片,你要哪一包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我默然抬首,对上小哥浅绿色的眼睛,那双眼里盛满了同情、怜惜、还有一点……“我是不是特别慷慨特别大度快夸我快夸我”的期盼意味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不好意思,我眼神儿不太好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在小哥炯然的注视下,我掏出手机,打开了某团小程序。


        你以为停电停气就一定会弹尽粮绝吗?也太不了解我们中国新青年了吧。
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要吃新疆米粉,肉夹馍,还是部队火锅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听你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部队火锅啦——对了,你是不是不吃大葱?”


       “除了洋葱大蒜,我什么都吃。”小哥眯了眯眼睛,“这很致命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早已习惯了小哥奇奇怪怪的论调,无所谓地耸了耸肩,重新往沙发上一瘫,“已经跟商家备注好了。一会儿外卖到了你下去拿吧,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动了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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